地疏離了。鶯兒大約是有些失望的,寶釵卻只覺得寬慰,把茶湯端到他桌上,輕聲道:“二爺,屋裡冷,吃點熱的暖暖身子吧。”
寶玉道了一聲“辛苦了”便放下紙筆,收到一邊,端過碗來喝了一口。
寶釵估摸著他的心情,道:“襲人的哥哥今兒下午來了,送了些年禮,二爺聽說了嗎?”
寶玉“嗯”了一聲,也沒說話。
寶釵嘆了口氣。襲人雖然沒有媽了,但她哥哥是個有良心的,打聽到賈家不行了在發賣下人,趕緊來把妹妹贖回去了,打點乾淨了,嫁了個戲班子的老闆,名叫蔣玉菡的——那又是寶玉的老熟人了,襲人本是十分不願,整日裡以淚洗面,後來見了蔣玉菡身上竟有自己的汗巾子,方知是故人。他們夫婦如今操持戲班,倒是有田地有屋舍的,甚至襲人還有個丫頭跟著伺候著,也算是翻身了。蔣玉菡也還惦記著和寶玉的舊交情,並不計較她的從前,也像是不知道寶玉先前出賣他藏身之所的事似的,聽聞賈家遇難,還想著盡己所能地幫他一把,只是怕寶玉難堪,沒有親自來送,請了花自芳出面罷了。襲人走的時候,寶玉還發了一回燒,寶釵難免要擔心,如今見他一派平靜,也不知他是真不在意還是裝的,也不敢問,兀自煩惱了一會兒,想道:“罷了罷了,我管那麼多做什麼呢?襲人已經嫁了人,二爺在意不在意的,也沒什麼用。”況她心裡也清楚,寶玉這麼個人,能願意去考功名,都算是十二萬分的妥協了,還想著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可不是要這種東西的不切實際的少女,便是曾經有過一些遐想——她可是用“掉包計”才嫁進來的人,就是有什麼火苗,也在寶玉瘋瘋傻傻的那幾天被撲滅了。
幸好……她看著寶玉的身影,不無欣慰地想,家裡的鉅變總算讓他清醒過來了,開始往“正道”上奔,便是如今過得艱難些,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她並不是那種容易
知足的人,但在連續的挫敗和無可奈何裡也學會了自我安慰。說到底,她們身為女兒身,能改變的本來就不多。探春不比賈環強百倍千倍?可是賈環如今壞事做盡,和土匪勾結,坑害了家裡一堆人反而跑了,如今是死是活不知道,但這世道,興許真讓他這種沒有心又不要命的人闖出什麼名堂來呢。而探春呢?只能遠嫁海外,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她自己若是個男子,薛蟠再怎麼混賬,影響她也有限,就算家業敗光了,帶著媽媽也能過活,可她偏偏是個女兒家,除了指望丈夫外,也沒有別的路好走。便是如今一步登天的林黛玉,她縱使再漂亮、再有才情,倘若沒去她叔叔家,而是繼續留在賈家,恐怕抄家的時候就堅持不住了。好在寶玉雖然原先沒有林家的哥哥們爭氣,現在也上進了,他們都還這樣年輕,未來如何尚未可知。
寶釵來京裡的時候,其實黛玉已經去了蘇州,後來再回來,就去了自己叔叔家,真要說起來,寶釵並沒有和她真正地一起長大,但是架不住賈母喜歡她,寶玉也成天把她掛在嘴邊上,連榮國府的下人們都喜歡把兩位“表小姐”放在一起比較,雖然都是說她和善,比林姑娘大方之類的好話,但她也知道,這些人當著林姑娘的面,又是另一種說法了。況便是最嘴碎的人,都會說一句“林姑娘的模樣和才氣是沒得挑的”,寶釵再老成穩重,也難免起了比較的心思。只是後來,越來越沒得比,也就罷了。
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當年小心翼翼地在心裡吃醋、計較的時光甜絲絲的,至少那時候,她發愁的只是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事,而不是現在的柴米油鹽、生計未來。
她當年做過的最壞的壞事也就是在背後說說別人的閒話了,現在呢?已經可以不動聲色地把邢夫人嚇病在床上,隨時一命嗚呼了。也許有一天,她也會像鳳姐那樣面不改色地做出那些大膽得嚇人的選擇?想到這裡,寶釵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