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來看見,都說好,他們說:「怎麼沒有署名?」
有一天,他成了名,我會知道他是誰吧?
有一天,我成了名,他也會知道我是誰吧?
以後我畢業竟沒有再去巴黎。巴黎要年紀輕去才好,年紀大了,眼光就不一樣了,沒意思。象那一年,我才廿一歲,法科三年級學生,穿破褲、破衣服、破鞋,一身臭汗,碰見那樣一個人,才有意思。
我也不是國際性的啊,到巴黎,穿破衣服,到香港,穿巴黎時裝,誰知道呢?
後來的朋友只是說是一張漂亮的畫,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因為我變了。我想我是變了。
但是我記得巴黎,巴黎對我來說是再熟沒有的一個地方,從蒙馬特走到聖米雪兒,可以走上三個小時,或是四個小時,走累了,可以隨時坐在地下休息。
老實說,換了是今天,我就不玩那種瀟灑了,我就會回去找他,真正跟他做一個朋友。可是如果我那麼做,就不會有張畫了吧?
每每想起這件事,我就微笑。
除了微笑,還能做些什麼事?
我沒有成名,也沒有成為一個大律師,我結婚了。
那張畫始終掛在孃家原來的臥房中。
我的一生很平凡,沒有波浪的,沒有值得回憶的事。只除了這一件。與丈夫去旅行,總是避開了巴黎,反正他也去過,我不想有比較。
我們去瑞士、奧國、美國、巴哈馬,很多地方,但沒有巴黎。
丈夫跟別人說:「她不喜歡巴黎,我也不喜歡,太繁華了,有種不堪的味道,況且也被去濫了,況且那是個藝術家去的地方,不是嗎?我是醫生,她是律師,我們不去那地方。」他理由充分。
我不響,有很多事他是不知道的。丈夫的事,妻子知道得越少越好,妻子的事,丈夫也知道得越少越好,千萬不要互相瞭解,瞭解才糟糕呢。
所以我總是微笑。沉湎伍期安這樣對心理醫生說:「她沉緬寫作,一直同我說,只有在創作過程中,她才得到至大滿足,還有,世事無常殘缺,可是在她的故事裡,她永遠得心應手,漸漸,她愛上了她一手創造的世界,根本不願自書房出來。」
醫生聽畢,露出一絲微笑:「令堂貴庚?」
「中年人了,我不宜透露她的年齡。」
「她是否成名作家?」
「過得去啦,有些人硬是不看小說,連曹雪芹魯迅的名字都沒聽過,可是要是喜歡看小說,一定知道她是誰。」
「伍小姐,你擔心的是什麼呢?」
「家母本來已經退休,可是一年前,她忽然想寫一個故事,於是又開始動筆。」
醫生說:「人有個精神寄託,實是好事。」
「可是接著工作使她不眠不休,整個人神情恍惚,有時跟她講話也聽不見。」
醫生會心微笑:「這叫做投入,你沒聽過這種情況嗎,正如音樂家陶醉在韻律裡,畫家沉湎在色彩中,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是,我知道,只有藝術家與科學家才會那樣全面投入,渾忘世事。」
「你應該替令堂高興。」心理醫生忽然感懷身世,「像我,對工作盡責盡力,可是這不是一份令人沉迷的職業。」
伍期安尚不能釋疑,「我仍然為家母擔心。」
「你可知道她此刻在構思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知道,她打算把過去創作的小說中所有比較重要的角色統統抽出來放在一個新的故事裡。」
「啊,」連醫生都覺得有趣,「那多好玩。」
「我開頭也那麼想,可是家母廢寢忘餐,形容憔悴,健康大不如前。」
「故事幾時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