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琪從小聽到大,只用一耳朵就能分辨出來每種爭吵的本質是什麼。
樓下是兩個女人在吵架,互相咒罵對方一家老少的生殖器,尖銳急促又漫不經心,吵架的原因估計是你家曬的衣服滴水在我家曬的被子上,或者你家水管漏水漏到我家廁所天花板上,很無聊,誰也不會說服誰,很快就會偃旗息鼓,互相在心裡為對方記上一筆,等待著下一次戰況升級的導丨火索。
宋琪媽還清醒的時候很會吵架,她有著破樓上下婦人裡最娟秀的臉和最潑辣的嘴,宋琪印象中最全最標新立異的髒話,全是從他媽嘴裡聽來的,罵宋顯國,或者推開窗跟人對罵。
“媽!”有時候宋琪從街上野完回來,見他媽又在跟人吵架,心情好的時候會在旁邊嗦著冰棒兒聽一耳朵,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擰著眉毛喊一聲。
“哎,媽在這兒呢!”宋琪媽抱著曬完衣服的搪瓷臉盆答應著,利索地休戰,轉身迎著夕陽光衝宋琪笑,“我兒子回來了。”
類似的畫面發生過很多次,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一幕印象特別清晰。
大概因為她媽在笑。
笑得特別……像個正常的媽。
後來宋琪媽不清醒了,對宋琪說“我在”的人就成了縱康。
再後來他就成了那個需要說“我在”的人,對小梁,對三磕巴,對面條,對二碗。
“宋琪,我在這兒呢。”
江堯看著他。
“就在這兒。”
“咔。”牆上的掛鐘發出整點的提示音。
宋琪的思緒飄回來,看著眼前的江堯,有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在心頭渾渾噩噩地鬆懈下來。
啊。
他在心裡答應一聲。
看見你了。
他朝江堯伸手,像拉過一個巨大的枕頭,把下巴擱在江堯亂糟糟的發頂,感受他的脈搏與氣息。
活的。
“我困了,”宋琪闔上眼睛說,“陪我睡會兒吧。”
宋琪這一覺睡得很漫長。
在夢裡都能感覺到漫長的漫長。
他不記得自己在哪裡看到過“回馬燈”的說法,說人在將死的時候會看到自己一生快速掠過的光影。
眼下夢裡的狀況不知該不該說成回馬燈,他確實看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但一點兒都不快。
還很慢,重溫一般的慢。
像在看一段食之無味的膠片老電影,還是褪色的那種。
他在這場漫長的夢裡不是參與者,也難得不是上帝視角,他是自己的背後靈,跟著夢裡的、曾經的自己,看著他跌跌撞撞東奔西跑,泥猴一樣滾過最無憂無慮的小孩兒時光,開始面對親媽的第一次發瘋。
原來當時的自己嚇成這樣了。
宋琪看著屁滾尿流跑到租房門口的自己,看著自己渾身發僵地從窗戶縫裡瞪著眼往屋裡看,被屋裡炸開的尖叫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茫然地大口喘氣,沒忍住笑了笑。
慫包,趕緊起來。
你就是攤上了這麼個娘,後面還有十年要熬呢。
少年宋琪於是開始野蠻生長。
宋琪溜溜達達地跟著他,少年宋琪炒菜,他從鍋裡捏菜吃,被鹹得眼都睜不開,趁著少年宋琪跑去水龍頭底下咣咣喝水,隨手幫他顛了顛勺。
怪不得你媽天天不愛吃你做的飯,當年這水平吃多了沒瘋都得半癱。
少年宋琪開始打工,他從他褲子兜裡夾出雞蛋放回老闆的菜籃子裡。
少年宋琪被他媽抽了一巴掌,拉著個長臉去交學費,宋琪猶豫了一秒該不該再抽他一巴掌把錢拿回來,轉臉看見了對面教室裡瘦瘦巴巴的少年陳獵雪,有點兒無奈地把手收了回去。
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