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很多女人哭泣、嘶吼、尖叫、痛呼, 交織混雜在一起,有賀蘭韞,有夢裡聽過的, 還有的全然陌生。那是她一世又一世不肯罷休的靈魂,這一刻齊齊在她腦中崩潰撕裂。
所有的不甘、反叛、翻雲覆雨都是徒勞。生,命定如此;死, 不可分隔;就連不生不死, 冰封在層層冰雪之下數百年,也能破土而出重見天日。
“不是說沒有做過充分驗證, 只能碰運氣, 成功的機率很低嗎?”
“也許, 我們偶爾也會受到命運的眷顧。”
比從滅絕的樹種裡提取成分、與現代科技融合、交給幾百前年的自己注射進情敵的身體、再將她放進冰川縫隙裡冷凍、近千年過去依然存活機率更低的是, 她居然甦醒了過來, 再一次奪走你的愛人。
多麼感天動地的愛情。
命運眷顧的是她和賀蘭韞嗎?不是。她們只是“命中註定”這四個字的墊腳石。
何嵐氳忽然想起那個掉進下水道、失而復得的戒指,她以為那是一個祥瑞預兆。
原來那不是她的預兆,重見天日的是綠夭, 失而復得的是穆遼遠。她在這裡面扮演的,是那彎彎曲曲、生鏽老化、阻撓作妖的下水道,是下水道里粘膩噁心、妄圖玷汙掩蓋戒指光輝的腐爛汙泥。
沒錯,她就是如此,骯髒、自私、醜陋、惡毒,積累在她心底的黑色泥淖在看到綠夭的一剎那肆無忌憚地悉數噴湧而出。
綠夭也認出了她,虛弱的身軀晃了一晃:“賀蘭韞……是你!”
穆遼遠扶住她:“怎麼了?”
“她就是賀蘭韞!”
穆遼遠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他想起了前世在皇宮覲見皇帝,他與綠夭相認,他甚至記得手|槍的使用技巧,但是他卻完全不記得她了。是該說他心胸寬廣不計前嫌,還是她在他那麼多世的生命裡都太過微不足道?
綠夭說的話古漢語和鮮卑語夾雜混用,但是在場三個人大部分都聽懂了。
“是她把我變成這樣的……”她起初是害怕畏縮,向後退了半步,隨即收回來站直,面露恨意,“是她害了我,還有我爹、哥哥……她為了脅迫你,將他們和你父親一起陷害入獄……爹爹是個讀書人,他怎麼會去做傷天害理、巫咒厭勝之事?即使在獄中被刑訊逼供而死,他也沒有認罪……弟弟妹妹們,或流放或為奴,我再也沒能找到他們……我們全家十幾口人的性命,在她眼裡是什麼?就是她滿足私慾的犧牲品嗎?”
賀蘭韞每次說起綠夭,都是避重就輕幾句帶過,何嵐氳不知道還有這層緣故。所以並不是沐漻淵流連勾欄瓦肆、被下賤的教坊歌女勾引私奔,而是綠夭受他牽連家破人亡、淪落風塵,他對她愧疚憐惜,兩個人同仇敵愾,所以才雙雙結伴投奔皇長子,以期復仇平反?
可惜綠夭最終還是敗了。賀蘭韞與皇太叔聯手,他們的勢力太頑固太強大,連新任的皇帝都對他們妥協了。綠夭被投入亥闐罅隙,罪名是妖孽附身作亂,判冰霜封印、永閉地底。
這個女人命運多舛,從象牙塔中跌落泥潭,一生顛沛流離嚐盡冷暖,最後還要被權力博弈犧牲,在零下六十度的冰川縫隙裡沉睡九百多年。她醒來時山川日月改換,滄海變作桑田,故人往事俱已成灰,化作史書古籍上的寥寥幾筆。她唯一還擁有的,只有歷經輪迴依然對她念念不忘的愛人罷了。
何嵐氳的眼瞼微微一顫。她執著堅守的鎧甲似乎裂開了一道縫。
但她馬上又對自己說:那又怎麼樣?誰的路不是自己走出來的,反正事實已經這樣了,還得繼續走下去。
穆遼遠摟住綠夭,看了何嵐氳一眼。他或許想起了一些,或許沒有想起,但是他看她的眼神與以前不同了。“警|察很快就會追上來,我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