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一個人,我們總是不停的在傷害她。譬如說我父親,為什麼撇下了她,我始終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為什麼當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問過。」她低下了頭,「我也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麼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麼是吃虧,什麼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現在到了我這種年紀,最好莫問莫聞,見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橋頭自然直,小梅,這種人生觀,不是你愛聽的吧?」
她的丈夫已經走過來了。
「我要不要告訴爸爸你已結婚了?」
她搖頭,「那對他來說沒有分別,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麼要你說對不起?」她苦笑,「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從來沒有幫過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經替我們付了帳。
我拉住她,「瑪麗亞,祝福我。」
「可憐的孩子,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連忙說。
她揚揚手,走了。
下一次見面也許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許她有了女兒。也許我也已結婚了,也許爸爸已經結婚了,也許媽媽有了物件,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也都像是無稽的,沒有可能的。只不過是兩種人,一種男人,另外一種是女人,便生出這麼多的事來。碎片我是幾時認識明明的?彷彿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請我去吃飯。古某與我有生意上的來往,欠我一筆微不足道的小債,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還是假生日呢?於是我帶了一瓶藍帶白蘭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鑲鑽的白金勞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鑽戒、玉鐲子,也就像個太太。居移體,養移氣,每個太太都像個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樣。我們坐在那裡喝茶吃瓜子。然後便來了兩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歲,珠光寶氣,古某稱她為「三姐」,然後古某看見了他「三姐」身後的女孩子,「呀」的一聲,「你也來啦!」他有點意外,連忙介紹。
「朱小姐,」他說:「朱明明小姐。」然後把我們的姓名說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閃也不閃,一隻手串在三姐的臂彎裡,根本不注意我們這些人。因為她不注意我們,所以我很注意她。她並不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張非常特別的、令人難忘的臉,她有那麼圓的眼睛,平平的濃眉,嘴唇是翹翹的。頭髮燙得非常卷,而且剛洗過,還沒有幹。她的面板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沒有開蓋的玻璃瓶裝蜜糖,加上一點白脫油,隨時會汩汩的、黏黏的流出來,無端沾了人一身。她的面板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齒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會比一個胸罩大很多,背後縛一個結,露著整個背部,下身倒是規規矩矩的一條裙子,都是白色麻紗通花的,腳上一雙金色的細巧平跟涼鞋。
她脖子上有一條非常粗的十足金鍊條,剛剛圈在頸上,像那種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兩隻麻花金手鐲,據說現在流行,純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孩子,即使儘量裝得很隨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興又不暢快。她不抽菸,但是緩緩的喝著純拔蘭地,那一瓶是三姐帶來的xo。
她不說什麼話。
但是古某拖了一張椅子就往她身邊坐,他嘴裡說:「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興。
他太太並沒有不高興,她只是笑說:「明明越來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