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便足以讓梁國顧此失彼。
一旦鄧玦站在這樣的觀點去看兩國交鋒,便沒有了正義與邪惡。這天下無非是周氏來坐,還是拓跋氏來坐。
而不管誰做皇帝,他總可以做個大將軍。
“那麼為什麼選擇江北?”穆明珠沒有駁斥他,而是順著他的思路問下去。
既然江南與江北是一樣的,那麼為什麼捨棄周氏,而選擇異族拓跋氏呢?
鄧玦大約也沒想到穆明珠如此鎮定接受了他的說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幾分,舔了舔發乾的唇,低聲道:“因為江北會贏。”
“何以見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鄧玦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語氣卻很強烈,顯然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話。
與大周皇權被世家**不同,梁國皇權卻憑藉鮮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內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給了升斗小民更多的發展空間。
當大周與梁國兵戎相見那一日,梁國是攥起來的拳頭,大周卻是各個世家長短不一的手指——屆時誰勝誰負,一目瞭然。
原來如此。
穆明珠睫毛輕輕一動,目光落在鄧玦面上。
青年一襲墨綠色單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圓滑練達,大約因為吐露了鮮為人知的心聲,面上有一點掩飾不住的哀傷之意。
預見到天下將為異族來坐的結局,他身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傷懷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現出很現實逐利的模樣,但在她未看到最終結局的上一世,他最終未必真能做梁國皇帝座下鷹犬,也許大局將定那一日,他會刀鋒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會高估了自己的氣節,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卻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滾半生,偶然一瞬窺見天光,便捨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舉措,鄧都督怎麼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連她在雍州提拔的扈從,都有意從中下層世家中擇人。
鄧玦抬眸向她看來。
一陣細風吹雨至,細碎的水珠沾在他濃密的睫毛上,隨著他一閉眼便落了。
“若不是對著殿下,臣今日也不會有這番話。”鄧玦輕聲道。
在他揹負著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顯然感覺到了,在某種層面上,他隱藏起來的自己與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這話說來可笑,他是聽命於梁國皇帝的叛臣,眼前這卻是大周金尊玉貴的公主。
因為捕捉到了那一點相近的立場,所以他從胸腔中掏出這番話來,亦是二十四載來的一場豪賭。
穆明珠觀察著鄧玦,心裡想著他過去的經歷。
在她打探出來的訊息裡,鄧玦少年時,嫡母曾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後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緣。這是官方的說法,但是小道訊息說,是因為那世家看不上鄧玦庶出的身份,雖然鄧開是大將軍,比起那些大世家來卻還是欠缺了許多底蘊。鄧玦的嫡母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動舊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這是鄧玦牴觸世家、反思大周政權的開始,似乎也說得過去。
“你說了真話。”穆明珠低聲道:“那本殿也告訴你一句真話。”
鄧玦神色認真,靜靜等她說下去。
穆明珠輕聲道:“你看到了本殿對世家的決心。現在只問你,對本殿有沒有信心。”
這一問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個公主,談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這麼問來,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個朝代,這樣的暗示都是冒著極高風險的。
她幾乎是在問——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鄧玦是否還會押注在梁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