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父親的收入,家裡越來越艱難。幸得外祖父的接濟,還有老人家去世後留下的一點家產,梁家才維繫了生活,梁琇和哥哥梁璈,才得以繼續學業。等到梁璈終於畢業,家中境況開始有點起色了,七七事變爆發了。
隨意屠戮,虐殺取樂,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糟糕的訊息不斷湧來,她簡直嚇壞了。她無法想象人怎麼能幹出那樣的事,或者幹出那樣事的,還能不能算作人。
隨著戰事的推進,越來越多人開始放棄幻想,逃離這座古都。但是她不會離開,她覺得她死也會死在北平。因為她的父親在這,他們全家都不會扔下傷殘的父親自顧自逃命去。
但是,梁平蕪和席自華不這麼想,他們想讓孩子活,哪怕走得遠遠的,也要活著。
所以,在遠處傳來隆隆炮聲之時,梁平蕪就開始絕食,本就是病殘之軀,不吃東西后,更是迅速凋零。席自華看在眼裡,心在滴血,勸不動也勸不住,最後順了他的心意。
她看著丈夫臉上生命的氣息一點點消散,最後的眼波里,是對她和孩子的無盡眷戀,也有對自己不再拖累家人的解脫。
她懂他。
席自華對兩個慟哭的孩子說了最後的話——
“梁璈,梁琇,你二人皆已成年。為父為母於撫養你二人之事上,已無遺憾。我二人已然老邁,你兄妹正值韶華。可恨日寇奪我梁家天倫之樂,我倆是看不到子孫滿堂的那一天了。你兄妹切記,你父親和我將來孤墳野鬼,你二人只得對天祭拜,是那日寇所害。城外的累累白骨,是他們無法償還的血債。先人留下的國土,不是為了讓他們禍害的。你們要好好活著,活著把這幫畜生趕出中國。”
跟孩子交代完,她就安靜地伏在梁平蕪身邊。
她怎麼會讓她的平蕪等太久,她早都提前吃足了藥,握著他的手,隨他去了。
梁琇就那樣仰著頭,她沒法睜開眼,因為淚水會把視線模糊得什麼都看不到。熱淚順著臉頰流過脖子,把衣領洇溼了一片。她很久都沒這麼哭過了,兩年多以前的那些她想要塵封卻又不敢有絲毫忘卻的記憶,又向她翻卷襲來。但這次,她不用再躲、不用再剋制、不用再罵自己無能了——她,為父報仇了。
淚水,想流就流吧。
安葬完父母后,兄妹二人開始隨難民潮南逃,結果一陣空襲過後,哥哥又失散了,不知死活。
直到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梁琇才輾轉來到上海,其間種種,她只深深藏在心底,不為外人道。
如果父親當年沒有被任獨清的汽車撞了,就不會自盡,母親也不會隨父親而去。出事前,雙親身體都硬朗康健,他們肯定會一同離開北平,可能哥哥就不會失散,也許現在仍是一家四口。
她如今孤零零一個人,至親離散,陰陽兩隔。她曾想即便變成厲鬼,也不能讓任獨清好過。沒想到老天開眼,她真的把這個殺父仇人,軟骨頭的漢奸,往黃泉路上好好送上了一程。
她倏地睜開眼睛,騰地起身,抓起那張報紙一撕兩半,任獨清的屍體照片,頓時身首異處。
她的這一幕,被門口站著的人,盡收眼底。
梁琇聽送她過來的人說,她所藏身的這家,女主人叫康嫂,矮胖的身材,從不說話。每天給梁琇送吃的,隔兩天出去買菜時,會給梁琇捎帶近期的報紙。
梁琇知道這是慕雲中他們打點過的,所以,她不會覺得有什麼虧欠。但康嫂好像不帶偽裝的善意,還是時不時會讓她心底發暖。
梁琇被大仇得報的巨大悲喜衝擊得淚雨滂沱之時,康嫂看到了。等梁琇終於恢復了平靜,康嫂進了屋,她先把一碗吃食放在桌子上,然後走到窗邊輕輕拍了拍梁琇的肩,指了指床鋪,把兩隻手合在一起,貼在耳邊,閉上眼睛,順著胸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