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猶自發表她的宏論:「想要一個家庭,總得有所犧牲,祖斐,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隨著周國瑾,要命,她喝了那現形水,不知有什麼後果。
只見她坐下來,翻閱檔案,祖斐緊張地注視她,周國瑾忽然抬起頭,嘆口氣,有點倦慵的樣子。
這丁點兒輕微的變化,足以使祖斐震動。
她放下筆,問祖斐:「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祖斐張大嘴,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處變不驚的舵手,內心原來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聽得周國瑾說下去:「三年來沒有放過假,是,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這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終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讓賢,屆時房門上換上別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麼?」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來她也為切身問題頭痛,原來她同所有人沒有分別。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只有三十餘歲。
光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嘆息,「只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只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過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麼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麼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
「對不起。」
「奇怪,大姐竟說走就走。」
祖斐苦笑,還能討價還價不成,當然得馬上走。
沈培說:「老實講,我希望過的生活,是什麼都不必做,天天起來瞎逛的那種終日賦閒的……」
祖斐沒有聽下去,會傳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緒都低落起來。
生活,好像同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蟬開始叫,白蘭開始芬芳,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下午,是靳懷剛的時間。
他出現在門口,比任何時候更英俊更溫文更瀟灑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樑炙熱發酸,卻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鉛筆,輕輕敲打左手手心。
懷剛雙手放在褲袋裡,看看祖斐,半晌說:「教授都對我說了。」
祖斐牽牽嘴角。
「曾經一度,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