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杏眼圓睜,長發編成條辮子,身穿灰色紡綢短打,白襪黑鞋,一副男生模樣,氣得眼冒金星,聽得她姊妹調侃她,吐一口涎沫,轉身恨恨而去。
這時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來,說:「她動了真氣,我們回去吧。」
又有人咕噥,「師傅跟班主還沒她厲害。」
「愛罵就罵,一點餘地都沒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勸道:「別多說了,她也是為我們好,走吧。」女孩子一鬨而散。
粉艷紅這三個字,卻已經深深烙入我腦袋。
她有張鵝蛋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細白的牙齒,最主要是她那股與眾不同的神情,使我為她著迷。
三月十日
十天內,我天天去看粉艷紅演戲。
我與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個斯文正經人,但艷紅她對我不瞅不睬。
老鶴臨走笑我,「玩玩可以,別著狐惑。」
已經太遲了。
粉艷紅混身似發散著無窮的魅力,把我吸引至無底深淵。
我不是不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
周家財雄勢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間的拿督,她不會允許丈夫有不忠行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親也不會給我娶一個唱戲的女孩子。
已經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時間是恆久不移動的,我們仍然過著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覺得生活有太多壓抑,不能暢順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時像是要炸開來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見到粉艷紅那雙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絲金光。
但她們準備拔營離去,整個班子要走埠,我連一秒鐘都沒考慮,便收拾了一箱輕便的衣物,叫帳房把所有的現款交給我,便跟著班子一起走。
我對家,一點留戀都沒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顧,呵,或許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蠱般瘋狂。
四月二日
艷紅一直不給我看好臉色,每個人都感動,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後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說話,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褲便足夠。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報刊出父親尋人啟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來旅館同我說:「你回家罷,小紅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賴十年都不管用。」
我長嘆,這些日子來,我又瘦又憔悴,風塵僕僕,又沒個人照顧,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紅絲,聲音沙啞。
聽到小秋這番話,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麼好,叫她親口來跟我說這番話,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嘆口氣,「她怎麼肯來?我也勸過她,快三十歲的人了,也唱到荼薇,還指望什麼?人人都看得出你對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兒可比,但是誰知道她想什麼。」
我低下頭。
「這一陣子咱們胡琴師傅得了急病,躺醫院裡,小紅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頭問:「她同胡琴師傅——」
「啐!你想到哪裡去了?」小秋臉紅,「小紅視班子裡每個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錢取出來,交在小秋手中,「你們也很緊,這裡有四千美金,拿去做醫藥費,務必藥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紅紅的離開。
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們為胡琴師傅的住院費急得要當頭面與賣戲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叫了咖啡,獨個兒喝,心中躊躇,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家裡平靜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滿足我,但跟戲班在江湖浪跡,又怎麼過得一輩子?
他們自香港來,終要回香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