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帳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闆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帳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只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制度,如造萬裡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準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jian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託,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麼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第五街那麼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龍,我只是一個陌生城裡的陌生人,活著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累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呆呆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回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捲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湧。
我受驚,大聲狂呼。
抬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我喘氣。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回歸軀體。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麼樣的背景都有。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小老闆過來,「還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強笑說:「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鐘,說得他們面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小老闆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