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私下操練兵馬這事兒,楊修一直都知道, 因為就是他陪著去西山,打著野獵的幌子。
每當回家父親問起,楊修也都是說去野獵,甚至描繪一番野獵的場景。
父親深信不疑。
楊修並不後悔。他是一個年輕人,擁有一種只有年輕人才具備的良心與道德感。他天生具有最優良的一切,家世,學識,更從來不曾為吃飽肚子發愁。跟著皇帝出行的這一路上,每當他看到那些餓得面色發黃的農夫,在感嘆的時候,內心總有一種不受控制的歉疚感會升起來。也許是因為他太過幸運。而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
所以當皇帝提議要制裁豪族,迫使他們交出囤積的糧食,用來解救災民與流民時,楊修不需要考慮便點了頭。他願意為那些不幸的人做點事兒。
如果要做的這點事兒,只是幫皇帝掩人耳目一番,叫朝中那些腐朽的老頭子閉嘴,那他是願意做的。
但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皇帝所謂的「約束一下豪族」,是在曹昂的婚宴上,手起刀落殺了十八位家主。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皇帝所謂的「解救災民流民」,是連夜滅了十八豪族滿門,要將他們的田地也都收歸朝廷,再使「耕者有其田」。
楊修把頭埋在已經涼下來的水中,閉上眼睛彷彿還能看到那滿屋的血水,就中幾顆人頭,他也曾認識,年節之時彷彿還曾在自家府上有過短暫的交談。
少年新君,當真狠辣,當真鎮定。
他心裡發寒,因為水冷,連身體都顫抖起來。
「公子,公子?」奴婢隔著門板小心道:「夫人請您過去。那邊說若再等不到,夫人便要親自過來了。」
楊修聽出那是自己最寵愛的一位婢女,平時沐浴之時,他身邊總是有許多美麗的婢女伺候。但是這一次,他只想自己靜一靜。
楊修從冷水中走出來,換上了新衣。
衣裳上的薰香,纏綿熟悉,叫他的心跳漸漸平復下來。
等到他穿戴齊整,走出房門時,又已經恢復成那位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弟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從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不一樣。
一家三口所在的書房中。
「什麼?」袁夫人聽了丈夫與兒子的話,捂著心口,「全殺了?」
楊修坐在下首,有一搭沒一搭得扒拉著摺扇,見母親驚慌,道:「母親等了兒子一夜,不如早些歇息。若是熬夜傷了身子,就是兒子的罪過了。」
楊彪便看袁夫人,示意她離開,讓他與兒子單獨說會兒話。
但是一向有眼色的袁夫人此時卻堅持不退,望著楊修,道:「那你跟著,可要你動手?危險嗎?」
楊修扯著摺扇,笑道:「殺人這種事,難道還是兒子親自動手的?自然是隻要那些兵去動刀舞劍,兒子只要陪著陛下就好。」
袁夫人慾言又止,但是也知道自己的關切,要讓步於父子二人商議要事,只能起身,指著楊修道:「等下午我再審你!」
一時袁夫人離開,書房中只剩了父子二人。
楊彪打量著兒子面色,忽然道:「陛下的行動,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下意識要答,好在覺察出來,眼皮一耷拉,仍是把玩著摺扇,輕聲道:「父親怎麼這麼問?我自然與父親一樣,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楊彪面色沉下來,「陛下昨夜用兵,不下萬人,在城中左衝右突,好不熟稔。這樣大的陣勢,若說沒有提前安排過,我是不信的。不曾聽聞陛下練兵,倒是這半年時不時去西山野獵,還不許等閒人前往。」
楊修扯摺扇的手指微微一頓。他忽然意識到,皇帝邀請他同去西山,並非只為借他來欺瞞士族,也許……也許……陛下也在試著把他劃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