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張蒼出來,對司馬欣道:“你看他牆上做的題目。這人算術這樣好,從前又是御史。你回去和馮劫、蕭何商量商量,誰最缺人誰用他——可別為了搶人打起來。”他調侃了一波,笑起來。
於是眾人都附和著皇帝笑起來。
你講的笑話究竟是否好笑,跟笑話本身沒有關係,跟你與周邊人的地位高低很有關係。
外面王離卻是真為了搶人,差點跟咸陽獄守兵打起來。
胡亥被叫破了身份,索性就以皇帝之尊,光明正大繞著咸陽獄參觀了一圈,大略問了問看到的人都是犯了什麼罪。
看著看著,他心思沉重起來。
這趟微服出行,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樣,壓根不像後世《康熙微服私訪記》那種電視劇中的歡樂多彩。
秦朝實行的制度,其實一直是一種全民軍備狀態。
凡是讓人娛樂、消遣的,都是不好的,要抑制的。
只有讓人勇戰、耕作、桑織、生子納稅的,才是好的,要鼓勵的。
人民多艱,不是說說而已。
如果說後世的民間是彩色的,那麼秦末漢初的民間就是黑白的。
連音樂都摒棄了讓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只允許演奏慷慨激昂的助戰曲樂。
然而這是兩千多年前的世界,所謂的自由、平等、博愛,沒有生存的土壤。
而他作為皇帝,只有鼓勵黔首勇戰、耕作、桑織、生子納稅,才能讓政權穩固,從而抵禦外侮、平定內亂,更好地反哺於天下子民。
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論來說,他治理下的民眾,絕大多數還處在拼盡全力解決最底層生理需求的階段。
為君之路,既阻且長吶。
胡亥從陰暗的咸陽獄中走出來。
大盛日光下,他駐足伸手,握住這光明,又灑回乾坤間。
回到宮中,胡亥梳洗過後,換回帝王裝束。
王離、趙高等人都還等著。
胡亥一看王離那難看的面色,未語先笑,道:“今日多虧王將軍在,不然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離面色稍緩。
胡亥不等他說話,又自我檢討,“朕以萬乘之尊,竟然以身犯險,真是荒唐!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王離沒話可說了,告退離殿。
胡亥一面拆著奏章,一面對趙高道:“你今兒也陪著朕受累了,早點歇著。”
趙高笑道:“能陪著陛下,這點累算什麼?”
胡亥哼了一聲,一面看奏章,一面笑道:“整天拍馬屁,沒想到今兒拍在鐵板上了?那獄吏給你定的什麼罪來著?阿諛罪?賄賂罪?這兩樁罪,你對朕可是都犯了吶。”
趙高笑道:“小臣對陛下,一片忠心敬慕,純出於天然……”
卻聽上首陛下古怪地笑了一聲。
趙高莫名心中一寒。
胡亥把蒙鹽的奏章遞過去,“來,你自己看看。”
趙高一目十行掃過去,看到蒙鹽以蕭何全族、泗水一郡奉上,求索自己頭顱,不禁大驚失色,跪地顫聲道:“陛、陛、陛、下……”毫不作假,那眼淚唰的就下來了。
蓋因為趙高心中清楚,他不過仗著與陛下從前些許情分,如今那情分也淡了;而陛下如今何等重視少府蕭何,又是何等掛心泗水郡局勢。如今蒙鹽以此二者奉上,陛下若是心狠些,當真便也就換了。
他的性命,此刻只在皇帝一念之間。
“陛下!”趙高淚水汩汩而出,顫聲道:“小臣服侍陛下多年,從陛下尚未登基……”
胡亥面對著趙高那張滿是淚水的臉,目光焦點卻落在遠處的虛空。
剎那之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