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他解開白絹,露出一雙眉眼,清淡如遠山。
程千仞一怔,終於理解了溫樂所說‘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修行者暈血,他似乎還是頭回遇見。
他們之間隔著一柄紅纓槍和無數條人命,但見面情景很是自然,水到渠成,理所當然一般。既然對方不介意,程千仞更沒有理由介意。
“不請自來。叨擾了。”
白閒鶴笑道:“山主今天不來,我也要去見山主。”
四人舉杯同飲。
白雪關的酒,取水滄江,烈得像刀鋒。
他們說東邊和西南的戰局,說魔族和魔王,也聊皇都舊事。
傅克己少言、白閒鶴善談,邱北語速慢,程千仞介於三者之間。在沒有相對立場與明顯分歧時,談話氣氛輕鬆愉快。
直到白閒鶴說:“你是花間雪絳的朋友,他有沒有向你說過,一罈酒?”
程千仞:“離開皇都時,確實有人送過他一罈好酒。”
酒正是夜殺暮雲湖開封的那壇,他不知道對方此時問起,是否另有深意。
白閒鶴擺擺手:“誰想送他?我是送淮金湖的秋月姑娘,美酒贈美人。秋月轉送他,怕他拒絕,才借我的名義罷了。早知道會落在花間雪絳手裡,我不如自己喝完痛快。”
他神色惋惜:“那是長樂坊的‘大夢千年’。現在可喝不到這樣好的酒。”
程千仞笑道:“如果有朝一日同去皇都,我替他賠一罈給你。”
白閒鶴搖頭:“沒有了。”
“什麼?”
“朝廷的徵兵令發下去,酒坊老闆小兒子去參軍,前年死在西南戰場。老闆白髮人送黑髮人,瘋瘋癲癲地燒了酒窖,悲痛而死。”
顧雪絳那年打奔襲戰,為了行軍速度,捨棄傷員,一月之內疾馳如風連奪三城。仗打贏了,神武軍也損失慘重。訊息傳到皇都,家家舉喪,戶戶戴孝。朝廷撥發三倍撫卹金,才把這件事壓下去。
叛軍恨透了他,皇都人民也不見得喜歡他。
白閒鶴看著飛雪:“他到底是欠我一罈酒。”
程千仞默然。
白閒鶴重新系好眼前白絹,起身告辭,笑道:“雪天路滑,程山主可願送我一程?”
邱北傅克己擰著眉頭看他,無聲表達‘你是不是有病’。
兩人走在僻靜的小道,天空鉛雲密佈,狂風捲起細碎的雪屑。
程千仞忽然開口:“謝謝你。”
“我不是信她。元帥交代過我,要相信溫樂公主的決定。”白閒鶴擺手:“真要謝,我反要謝你,讓碧雲紅纓回到我手裡。”
程千仞皺眉:“你們皇都人,家裡事都亂七八糟的。”
白閒鶴大笑:“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雖有公職在身,說話卻沒甚顧忌:“東邊魔王已死,中原兩反王被神武軍打得無力喘息,眼下這種境況,對王朝而言,看似光明坦途,實則險惡萬分。連年戰火,耗國庫、傷農時、民心渙散……”
“鎮東軍是鎮國重器,不能生一點亂象。偷天換日,總比改天換日好。”
程千仞心想,所以你在雪地上寫那四個字?卻把徐冉嚇得不輕。
“魔王一死,世人大多不清楚東邊戰況,還在放鞭炮、寫文章慶祝。總不至於民心渙散。”
他覺得對方過於悲觀了些。
白閒鶴似笑非笑:“民心可是王朝的民心?聖上年邁不理政事,太子形同虛設,天下人只知朝辭宮有尊者,不知太和殿有帝王。魔王之死,更使那位聲威鼎盛,如果他不願這種局面繼續下去,總要做點什麼……”
程千仞無奈地想,哪有時間做別的,朝歌闕又跑去殺魔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