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說到激動之處,大力拍這大腿桌子,麵皮脹得像紫薑,連脖子都紅壯起來,額角青筋湧現。
把他一番話濃縮,不外是慨嘆不幸生了一個蠢女,白陪人玩了這麼久,要緊關頭,不見半點好處,他不敢怪旁人,只是這個女兒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孫待他講完,喝茶解渴時,才站起來離開現場。
鎖鎖知道她脾氣,也不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輕輕自嘲:「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鎖鎖卻只問:「老太太今天吃什麼宵夜?偷些出來。」
只有她,天掉下來當被子蓋,是應該這樣。
「現在可上了岸了。」南孫說。
「你想聽我的煩惱?別後悔啊。」鎖鎖笑吟吟。
南孫看著她:「朱鎖鎖,我愛你。」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人人搶購,老太太卻全部賣掉,用來替兒子贖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蔣先生終於崩潰下來,號啕大哭,家裡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南孫收拾雜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東西,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幾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見。
南孫覺得她父親說得對,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沒有本事,一個也逮不到。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
也有點明白,為何阿姨情願一個人與一條狗同住。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銳氣,嘴角老掛著一個恍惚的微笑,這種略為厭世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感動不少異性,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歡蔣南孫,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孫知道,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
也不是一條壞路,雖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貴。
南孫把家裡的情形寫了封長信,大約有短篇小說長短,寄去給阿姨。
她盼望有迴音,但是沒有。
蔣太太知道了,同南孫說:「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麼,故此也不能期望什麼,她只得她自己,小心點是應該的,與其作出空泛的應允,不如保持緘默。」
南孫恨母親,因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脫,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一點藉口都沒有了。
當下南孫說:「不會的,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蔣太太不出聲,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阿姨沒有回信,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
南孫接到電話,她已在酒店裡,兩母女趕去同她會面,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糙混著玲蘭香味的特殊氣息。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貴、冷僻。
「南孫。」她張開雙手。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眼淚汩汩湧出,抬不起頭來。
阿姨簡單地說:「我來帶你們母女走。」
蔣太太問:「他們呢?」
「他們是誰?」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會兒,「我幫不了他們。」
蔣太太不出聲,坐下來。
阿姨問:「你還沒有受夠?」
蔣太太悽然地,用一隻手不住撫摸另一隻手臂,像是怕冷。
「那樣的一家人,你還想留下來?」
蔣太太不願意作答。
阿姨仰起頭,輕輕冷笑一聲。
終於,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說:「我不能在此刻離開他,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現在他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