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課室裡,同學們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過來,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說:「這種分數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為你略有閃失,第二次就太過分了。」她的語氣那麼斷然,決定別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還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為什麼她的語氣跟我的媽媽一樣?是不是所有能幹的女人都一樣?是不是所有聰明的女人都一樣?
我呆呆地看著琉璃。
琉璃說:「不要怕,我們一起想個辦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漸漸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漸漸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聰明能幹的女人。
為什麼琉璃不再天真活潑了?為什麼?琉璃怎麼一點不像少女?她才十七歲呀。十七歲,她怎麼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騷了?不再打網球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專心一意要訓練我成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隻要她恢復以前的姿態,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聲說:「不要這樣,不要怕。」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但是她的口氣不是這樣的,她的口氣還是命令式的。
我沒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愛的兩個女人都有這麼強的壓逼力,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想念我的老家,那個破舊的、沒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每個人糊裡糊塗,不知為什麼生下來,不知為什麼活在那裡,終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點反悔也沒有,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我的繼母,她叨著香菸,穿著充滿汗漬的羊毛衫,縮水呢褲子,破拖鞋,怡然地熨著衣服,那姿態非常悠然,像莊子的魚,誰也不知道她樂不樂。我以前以為她不快樂,但是現在誰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親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買的,牙膏擠完了,如果還不見有新的,就用食鹽,如果習慣了,並不見得有什麼大分別。我屬於那種生活,我不見得快樂,但是我也沒有太大的悲傷,我習慣了。
一條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貴,但如果我不快樂,如果我不快樂,又有什麼用?我的母親並不愛我,她甚至不認識我,畢竟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了,她怎麼會記得?她那時還是個孩子。
我微弱地對琉璃說:「我要回父親那裡。」
她吃驚地說:「不行!這怎麼可能?那個地方,床單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沒有洗衣機,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著,手指凍得像胡蘿蔔,那個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閉上眼睛。
「你慢慢會喜歡你母親的家,開頭那幾天你不是頂開心嗎?我相信是你與她吵嘴了,是不是?別孩子氣,小小的事情怎麼可以影響大局?」
「不,琉璃,不是這樣的。」
「今天我與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親其實不喜歡我們。」
琉璃一怔,隨即說:「我不管,她是你的母親!」
「那是對的,但是她不愛我。」
「你父親也不愛你。」琉璃說。
「是的,沒有人愛我。」我平靜地說,「他們的婚姻短暫而無奈,分手又早,哪兒有時間來愛我,我早該弄明白了。」
琉璃說:「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大的人不該斤斤計較父母的愛,人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
「你說得這麼對!」我馬上表示贊同。
我心裡的事她是不會知道的。回到媽媽那裡去?就像她那優雅的客廳當中放了一隻垃圾桶,她甚至於還要結婚呢,有我在難道還叫我花童?回到父親那裡……父親。比起媽媽他再努力也還是一無是處,所以他放棄了。母親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強烈的上進心,組織能力又這麼強,她其實像一條牛一般強壯固執,我拿什麼去比她?我們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