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說這個月裡公主經常出宮,有時還在外面留宿。我問她知不知道公主去了哪裡,她說好像是興藝坊的邵府。
邵府?邵東亭?公主怎麼會去他家,還留宿?
第三次去終於見著了公主,她剛從宮外回來,面有倦色,我忍不住問她:“公主這是……”
“去看了邵郎中,”公主對我並不避諱,直言道,“他在清河苑為救我受了點傷,今日終於痊癒,以後不必再去了。”
公主營帳在半山,鄰近山火火源,而邵東亭住在山腳,他怎麼會去救公主,還受傷了?不會是想趁機英雄救美,結果反而弄巧成拙吧?
我對這個人偏見太深,恐怕無法改觀,還是不要對他們的事多加置喙了。
我對公主說:“公主奔波勞累,請回昭陽殿歇息,我改日再來拜訪。”
公主拉住我道:“不乏,我了卻了一樁負累心事,心裡頭反而鬆快了。最近因為邵郎中的傷情緊要,對皇兄疏於關切,你陪我一同去看看他吧。”
我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不知公主覺察出來沒有。
陛下居住於清寧宮。清寧、坤寧、燕寧乃後宮三大殿,原本清寧與坤寧是帝后居所,但自從武帝開始於宣政殿燕居,後世子孫為表勤政也紛紛效仿,清寧宮便閒置了,只有皇帝大婚才會在此處行禮。
雖然宣政殿不如清寧宮寬敞華美,但那裡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權力核心之所在。就像信王與陛下,雖然名義上陛下仍是大吳的皇帝、天子至尊,但其實江山權位已經不屬於他了。
仲春天氣早已回暖,清寧殿裡卻依然門窗緊閉,簾幕低垂。陛下罹患風疾,太醫囑咐不能吹風,所以宮人不敢開窗。一走進去,迎面而來一股悶熱的、彷彿有什麼東西腐爛發酵、又被藥味和薰香掩蓋混雜在一起的奇特氣味,讓人心頭髮堵,難以呼吸。
公主說,陛下剛出事時,後宮妃嬪蜂擁至病榻前,哭哭啼啼,她覺得她們吵鬧頹喪不利於陛下靜養,勸她們都回各自宮裡,挨個輪流來清寧宮侍疾。
今日侍疾的妃嬪是羅才人。她才二十餘歲,進宮時日不長,也不受寵,未能生下皇子公主。她懨懨地坐在繡墩上,背靠柱子,心裡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陛下好不了了,我也沒有兒女,遲早是要送到廟裡去當姑子的,還不如早點一刀給個爽快。唉,當初我就不該進宮,若是嫁了那崔侍郎的兒子,他們一家追隨信王,他都已經當上四品官了……」
看到公主進門,她馬上站了起來,先行道:“長公主來了,妾正發愁想去請公主呢。陛下今日不知為什麼又不肯喝粥糜,妾餵了兩次,陛下都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
她身邊的桌案上擺著一碗粥羹,食材都燉煮熬化成糊,看不出本來形狀。
公主掀開帷幕走進裡間。我跟在她身後,繞過帳幃,看到了龍榻上,被錦茵繡褥裹在其中的,乾枯瘦削的陛下。
才臥病一個月,陛下……彷彿徹底換了一個人,額上頭髮花白相間,兩頰和眼窩深深地凹進去,顯得眼珠格外突出,但那眼睛又是渾濁而滯澀的,一點一點費勁地轉過來,視線所及,又要過很久才能把看見的東西透過破碎的血脈經絡傳遞到頭腦中。
他看見了我,昏昧的目光變得凌厲,心中大罵:「賤人,你還有臉來見朕!你跟信王那小狼崽子串通一氣,篡奪朕的江山!朕要把你們統統殺了,凌遲,車裂,挫骨揚灰!」
哪怕是他心裡想的念頭,也是斷斷續續難成句的,這段話他用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旁邊公主詢問羅才人今日起居事宜都問完了,他才勉強在心裡想畢。
羅才人道:“妾都是按照長公主的囑咐,不知哪裡做得不對惹陛下不快,又無法詢問得知。”
公主說:“我來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