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t>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
葉世文從暗巷轉角穿過。形單弔影,路燈拉出他這兩年躥得頗高的身姿,拔尖似的往上長,發頂堪堪磨過美足按摩店外旋轉不停的剝漆飾燈。
兩條長腿行進帶風,校服恤衫揚起少年人的瘦削。
八姑在士多店外的藤椅上抱孫。
她眯著眼,喉音高高低低,靠鼻腔哼出經年不衰的歌。一老一小,衣衫單薄,陳舊葵扇輕輕招搖,在這偏隅陋街內,憑一首童謠交換呵護。
時間便靜止了。
葉世文側頭,視線在睡相安分的嬰孩臉頰稍頓,又收回,抬腿轉入樓道。
這是1990年的中秋。
葉世文進屋,已聽見人聲。客廳擺了紅的黃的,一堆光鮮紙盒,寫滿療效快治癒力強,全是連醫生都不敢保證的妙手回春。
飲藥如同飲蠱。
他把空無一物的書包隨意拋開。走了叄四步,見葉綺媚房門大敞,裡面坐立著幾個男人,還有特意煲了湯來的陳姐。
“契爺,元哥,陳姐。”葉世文目光回到毫無血色的葉綺媚臉上,多了無限悲傷,“阿媽。”
“又去哪裡鬼混?今日中秋,你這個鍾數才回家,心裡還有沒有你媽!”
屠振邦怒目一睜,只差要葉世文跪下。
杜元卻開口,語氣很溫和,“大伯,世文還小,需要教的。”
“我沒出去鬼混。”葉世文低聲答道,“被iss罰留堂而已。”
他聽徐智強說,觀塘有個神醫專治肺癌,五臟六腑咳出來,也能照樣給你安回去。葉世文信以為真,逃課去觀塘,可惜神醫對著葉綺媚病歷只有嘆息。
“擴散成這樣,靚仔,華佗再世都沒用了。”
趕回學校偏偏不走運,他被老師抓住。
“十七歲了,還罰留堂,你羞不羞?若今日不是中秋,我肯定替你媽動手教你!”屠振邦把視線轉回葉綺媚身上,“綺媚,你放心,不用心疼錢。現在醫學昌明,晚期癌症也能治好,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屠爺有心了。”葉綺媚幽幽地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這條命,也就這樣了吧。”
“怎麼說這些晦氣話呢?”杜元打斷葉綺媚,“再不行我打電話回溫哥華,我岳父在那邊也有認識醫生,請過來幫你治。”
“我們兩母子這麼多年,給你們添太多麻煩了,真的不用。”
杜元又問,“那個男人沒來看過你?”
葉綺媚垂下濃密眼睫,看不清她在思慮什麼,聲音依舊很低,“他太忙了,立法會準備搞直選,港英支援他佔席,聽說迴歸前一定要搞這個政改。”停頓兩秒,“他打過很多次電話,又讓財務送錢來,他心裡有我的。”
“看都不看,也叫心裡有你?”杜元語氣不屑,手掌帶著安撫,輕輕拍她手背,“媚姐,我替你不值而已。”
葉綺媚立即把手收回。
“阿文是他兒子,怎麼可能心裡沒我們母子呢?”
她抬起頭,只看見葉世文瞳孔裡充滿不加掩飾的憤怒。
他一向厭惡男人碰她。
葉綺媚語氣溫柔,“阿文,你過來。”
葉世文沉默幾秒,才肯邁腿。一步一近,把一心求死的葉綺媚望得更加真切。他的母親宛如病中維納斯,垂死之際,美豔不減當年。要是讓曾慧雲看見,能氣得咬斷牙根。
她不肯做任何治療。
也不肯吃藥。
痛了,便忍,忍不住,便哭,咳出血來,洗一洗臉,又當作無事。她要所有人都記住她這副模樣,這副不堪一生的暴烈寫照。
葉世文落座床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