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山巒,置身其中,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似有通感,李碧菡也發出感嘆:“都說造化鍾神秀,也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有令人心胸開闊的效果。”
時濛“嗯”了一聲。
他想,過往很渺小,未來亦然。離開那潮溼陰暗的殼,他才發現人的一生不過滄海一粟而已。
越是狹小的空間,越是會讓人甘守原地,並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愛與恨,讓原本可以解決的困難演變成一場災難。
這便是受害者心態了。
而事實上,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受害者,也沒有絕對的加害人。
從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加害人誤解、傷害,變得不懂委屈,不會流淚,只會用強硬的手段獲取想要的東西。
而現在,處境調轉,即便他沒有傷害別人的主觀意願,也從未有過報復的想法,別人仍因為他感到挫敗,甚至痛苦。
他從物理上的受害者變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讓旁人活得戰戰兢兢,也讓自己揹負壓力,疲累不堪。
無怪乎先前醫生總建議他出去走走,到處看看。巍峨的大自然總會不期然給人類一場精神普渡,讓人發現自己的不值一提,並在今後的處事中學會將自己渺小化。
所謂執念,不過是自己加諸到自己身上的一場嚴酷刑罰,運氣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來,運氣好的重來一次,除了不過如此,更會發現——就算還是如此,又如何?
這個世界糟糕的樣子他已經很熟悉,熟悉到無需睜開眼睛,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因此他從現在開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鮮的,前所未見的。
大到隱忍剋制的愛、不顧一切的追尋、承認錯誤的挽回,小到長途跋涉後的一碗泡麵、裝在便當盒裡的水果、院子裡的金盞花,還有車裡正在播放的輕音樂。
那麼多,多到時濛長長舒了口氣。
經過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處碰上散步回來的潘阿姨,她大驚小怪地誇李碧菡漂亮,說:“家偉那小子回來告訴我說小時的媽媽像他姐姐,我還不信,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這哪是姐姐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歲之前是大家閨秀,二十歲之後是賢妻良母,平日裡打交道的都是些書卷氣濃的,頭一回被人這樣當著面樸實地誇,時濛看見她臉頰燒紅一片,連句客套話都講不出,化繁為簡地只說回頭請吃飯,感謝他們一家對時濛的照顧。
天氣陰沉,恐要落雨,潘阿姨進屋前提醒他們把車挪到庫裡。時濛剛要下車去把車庫門開啟,手中的鑰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開門下車,向時濛交代了句“在車上等我”。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時濛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個字。
李碧菡身形一顫,反過身來還有些不確定:“你叫我……什麼?”
由於鮮少說這個字,時濛不太習慣地乾嚥一口空氣,才復又開口。
“媽。”他用有些生硬的語氣,發出關於未來的邀請,“下次,我們還一起出去玩吧。”
李碧菡應下了。
她飛速轉過身去,時濛卻還是看到她倏然變紅的眼睛。
約莫數到一百,被交代在車上等著的時濛坐不住,想著自己的手如今應該能握方向盤,他把車開到車庫門口,便能省得李碧菡來回跑了。
於是時濛也開門下車,腳剛觸地,鼻尖陡然一涼。
接著是額頭,臉頰,然後是手背,唇角。
時濛仰起頭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開無數個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鑽擠而出,洋洋灑灑降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