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士們雖不大認得子彥, 可見那少年翻身下馬,對著巫王跪了下去, 口喚“父王”, 便也猜出大概,這才敢收起刀兵。
“父王, 前路兇險, 不如讓兒臣去吧。”子彥頓首道。
巫王調轉馬頭, 目光復雜的掠過伏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他耗費大半生心血教養出來的孩子,半晌,冷著臉道:“你可知,擅自隨軍,公然違背軍令,該當何罪?”
子彥抬起頭,目光懇切,平靜道:“身為兄長,兒臣虧欠殿下太多,若再不為他做些什麼,兒臣這一輩子都於心難安。兒臣罪孽深重,往日憑恃父王的寵愛,犯下無數錯事,早不敢求父王寬恕,只求父王給兒臣一個做兄長的機會。只要能順利救回殿下,兒臣任憑父王處置。”
說完,又是深深一拜。
略帶潮溼氣息的夜風穿林而過,拂動著每一個人的衣角。巫王神色越發冷凝,道:“孤說過,只有人為那些罪孽付出代價,與你無關。”
頓了頓,又道:“你體內的夭黛餘毒未解,且回帳中好生休息。若此行順利,孤會帶著薜荔回來。”
說罷,便一抖韁繩,帶領眾將疾馳而去。
待馬蹄聲徹底消失在耳邊,子彥才慢慢抬起頭,目光異常平靜的望著已縮成黑點的一列人馬,痛苦的閉上雙目。
今日種種,皆是過去十八年他親手種下的惡果。雖然那始作俑者,是他的生母,可若是那一年,他沒有設計將九辰騙入西苑,也許,那個驕傲的小少年,往後的歲月,也不會過得那般辛苦。
他不該給了他希望,以一個哥哥的身份與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又在他最需要支援和幫助的時候,將他一把推開。
這段時間,也許是受體內餘毒的影響,他總是夢魘纏身,夜夜不得安寧。夢裡的情景,總是大雪紛飛,那個少年只穿著間單薄的黑袍,不顧宮人們的指點議論,卸去一身的驕傲與尊嚴,伏跪在玉珪殿前結了冰的地面上,一遍遍重複著請罪辭。雪,一片片落到他單薄的背脊上,最終,將他徹底掩埋。
而那時候,他這個兄長,身披厚實溫暖的狐裘,站在廊下,冷眼旁觀。芷蕪苑的內侍迎了過來,撐開羅傘罩住他。就在那一瞬,他看到,有兩道灼熱目光,朝他射了過來。隔著紛飛大雪,他看到了那雙熟悉的亮似星辰的雙眸。
等定了定神,再去看,那少年依舊埋首伏跪在雪地裡,彷彿剛才的情景只是他的錯覺。
夢裡,他心痛如絞,幾乎無法呼吸。
他知道,他令那個少年失望了。甚至,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大雪之下,那個少年,黯如死灰的雙眸。
這世間的每一份感情,無論愛情,還是親情,都是需要花費心血去維繫的。而這種建立在欺騙之上的兄弟之情,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不平等也不牢固的。
他明明知道,在那座冰冷無情的深宮裡,沒有巫王的寵愛和信任,又沒有巫後的庇護,那少年自顧不暇,舉步維艱,過得很是辛苦,可依舊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那份建立在欺騙之上的兄弟之情捧在懷中,視若珍寶。他如坐針氈的接受著那少年每月定時送到西苑的一碗鮮血,即使他遠走劍北也不曾忘記此事。他無動於衷的看著那少年憑著一身血肉和巫王抗爭,只為把自己這個兄長救出西苑。即使遍體鱗傷,在自己的面前,那少年也永遠是信心滿滿,從不言棄。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少年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懂得掩飾內心的所有想法,也越來越排斥和人親近。他就像一個孤獨遊走在世上的幽靈,唯獨在他這個兄長面前,才會展露出孩子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