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閒話一陣子,舅甥四個回到外院,各自回房。
程詢在書房喝了一杯濃茶,斟上第二杯之後,吩咐程祿:“把老爺請來,說我有一本賬要請他過目。”
程祿應聲而去。
賬總歸是要清算出個結果,哪怕只是暫時的告一段落。程詢是這樣的心思,程清遠亦是。
過了一陣子,程清遠過來了。程安奉上茶點。
程詢抬手示意程祿、程安退下。
程清遠落座,望著長子的眼神,透著厭憎。長子說出了那些誅心的話之後,他也不需再掩飾對長子的真實情緒。
程詢喝了一口茶,換了個閒散的坐姿,“那本賬,稍後拿給你看。上午,有些話沒說完,也沒說透,你我皆是。今晚說清楚?”
程清遠冷笑一聲,“養了你這樣一個孽障,是我此生敗筆。眼下,你不妨跟我交個底,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急什麼。”程詢牽了牽唇,“橫豎你也不能把我逐出家門——你就算一頭碰死在祠堂,宗族裡的人也不會同意。”
連中三元,對於整個家族來說,是怎樣的榮耀?誰不在當時與有榮焉,誰會傻到把榮耀推出門外。父親之所以只是鬧騰而沒切實的行動,正是因為很清楚這一點。
停一停,他玩味地笑了,“是,你會說總能找到機會,但是,你就算找到,恐怕也會放棄。你比一般人更貪心,更捨不得因我得來的益處。”
程清遠再次冷笑,“得失之間,我自有衡量。但願你能一直讓我得益更多,否則,要你何用?”
“這話說的。”程詢語帶笑意,“如今要不是因為娘和二弟,我真不稀罕這出身。”停一停,繼續道,“今日我大動肝火,為何?因為我從沒想過,你居然能做出那種事——居然利用我看一眼都嫌髒的人,促成更骯髒的裙帶關係。廖彥瑞那檔子事,讓我震驚、髮指,而眼前這檔子事,讓我噁心。”
男人,官場上的男人,最讓他不齒的一類,便是利用裙帶關係獲得利益的貨色。眾生平等,在相同的事情上,都無辜。可有些人就是不在乎別人的一生要怎麼度過,就是不肯給予女子哪怕一點點的尊重。
這是不對的。
女子,除了在歧路上執迷不悟的,都有資格得到相對來講更平順的路,不該被人當做棋子。
這世道之下,只有從骨子裡懼怕女子的男人,才會不遺餘力地看低看輕女子。那何嘗不是一種令人不齒的自卑。
程清遠發現,對於程詢而言,激怒他是件特別輕易的事。他剋制著,告訴自己不要發作。發作也沒用,何苦白費力氣。
“你已經是這樣了,我不能不做更壞的打算、更糟的設想、更縝密的準備。”程詢站起身,從書架上隱藏的暗格之中取出一個大大的、厚重的牛皮紙袋,走到程清遠跟前,“這些,是你為官這些年以來觸犯刑法的記錄的一部分。你忙著算計我,不過是想逼著我亮出底牌。好,今日,我就亮出這一張。”他把紙袋遞到程清遠手裡,“你且好生看看吧。”
程清遠的眼神轉為狐疑,接過紙袋,取出裡面厚厚一沓紙張,凝神閱讀。越看越心驚:工工整整謄錄的樁樁件件的事,最早可追溯到十年前,最要命的是,一字一句,都是照實敘述,沒有故弄玄虛誇大其詞之處。
程詢俯視著他,眼神涼薄。
父親不會知道,這些記錄是怎麼得來的。前世,有那麼幾年,他都懷疑自己與父親的位置顛倒了——做父親的惹禍,做兒子的收拾爛攤子:父親埋下的隱患太多,不斷有人找到他,有理有據地細說與程府的來往、糾葛,要他出手相助,予以益處。他要針對每件事、每個人尋到別的把柄,再安排人手繞著彎子發落掉。多達幾十起。
做父親的作孽,做兒子的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