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現在穿著病號服,步履蹣跚,原本烏黑的髮絲中似也藏了幾根白髮,時濛還是記得她會做很好喝的湯。
很好喝的湯,哪怕只是隨手分他一碗,冰涼的湯底下鋪滿沉澱的殘渣,他也不捨得浪費,每次都喝得一點不剩。
可是他現在不想喝了。
李碧菡站在離床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眼裡有顫動的水光,也有時濛曾經無比嚮往的柔情。
許是裡頭還有太多叫人看不懂的東西,時濛的手沿著床單向後摸,開始猶豫要不要按下呼叫器。
到底沒有按下去,因為李碧菡搶前一步說話了。
“我……就是來看看你。”她的聲音都在發抖,“一會兒就、就走。”
時濛並不知道自己離開醫院之後發生了什麼,但是從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說的話,以及江雪的刻意迴避,不難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經暴露。
看來與他的猜想差不多。時濛不知該說點什麼,也做不來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躊躇,就錯過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時機。
李碧菡見他不說話,便當他預設。她慢慢走近,撐著扶手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視線繼續落在時濛身上。
從八歲到二十五歲,光陰倏忽而過,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這個孩子。
時濛的臉很小,五官也漂亮,記得當年剛把他生下來的時候,護士就誇這孩子長得好,等退了紅一定白嫩又可愛。
可李碧菡當時沉浸在小三找上門和孩子早產的悽惶中,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會……
思及時濛剛到時家那陣子,總有不知情的客人憑相貌以為他才是她的兒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說多看一眼又有什麼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麼說,她也是聽不進去的。
二十五歲的時濛雖然長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單薄,病號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唯有肩胛處被聳立的骨頭頂出凸起。
他的脖頸長而纖細,白得可以看見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細,腕骨突兀地橫在手與臂的交界處,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著衣服下面還藏了許多傷。
未經思考,李碧菡便問出了聲:“還疼嗎?”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觸碰,用最輕的力度撫摸,像每個母親面對受傷的孩子該做的那樣。
就在即將觸到的時候,被時濛抽手避開了。
時濛一時轉變不過來,顯然無法感性到迅速進入理所當然接受的狀態。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後,和包著紗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絞緊,目光落在蓋著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識說,“我不疼。”
似是知道時濛這話違心,李碧菡的呼吸錯了幾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來。
他從小便是如此,為了在時家獲得生存的空間,總是那麼“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遠是“不要”“不疼”“不難過”。
“怎、怎麼會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認識一個骨科專家,等明天你就轉去那邊治療,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時濛說,“謝謝您。”
聽到時濛對自己生分地道謝,李碧菡心臟又是狠狠一揪。
她記得時濛曾經叫過她“媽媽”,在時懷亦的要求下,還不止一次。小時候時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聞,從不答應,長大之後時濛偶爾應時懷亦的要求喊一聲,她也只當做戲,不往心裡去。
如今卻是想聽也聽不到了。
李碧菡開始明白自己這兩天為什麼抗拒與時濛見面,她怕世界徹底顛覆,更怕多年冷漠無視的後果她承受不來。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裡偷聽到傅宣燎和時懷亦的談話,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