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生氣,並且氣得不輕。長樂郡主驚訝看他,一抬眼,視線與鸞座上的太后相遇,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前者笑得若有所思,後者笑得牽強附會。司空長卿也在笑,冷笑。上堂一夕沉寂下來,眾人面面相覷,氣氛陷入尷尬。

蕭晚月半闔眉眼,安靜片刻,再抬頭時又恢復往常笑容,隨手一揮將手中的碎末棄掉,神態自若道:“太后,看來您給了臣一個劣質的酒杯,難道是怕臣酒量淺薄醉了就做不出好的詩文來為聖上慶賀?”輕巧一句玩笑化解尷尬,在座之人哪個不是官場上打滾的人精,立即縱聲大笑起來。

太后斂去一瞬的哀怨,笑道:“酒後方顯真才,天下第一才子豈是浪得虛名?來人,將哀家珍藏在萬寶閣的昊天翠玉杯拿來給淮靜侯換上。”

蕭晚月連飲數杯,烈酒下腹,原本蒼白的臉漸漸紅潤起來,藉著酒性道:“拿筆墨來!”

蒼白的衣袖,蒼白的手,緊握筆桿,揮斥方遒,如歌長詩從筆端流水而出,洋洋灑灑,鐵劃銀鉤,一字傾城。國子監大學士從旁誦讀,越讀越激動,聲音也興奮得打顫起來。蕭晚月一手舉杯狂飲,一手奮筆疾書,那雪白的袖袍翻滾如雲,飄渺如煙,竟讓他的面容也蒙上了白白的一層薄霧。詩文才寫到一半,上堂大卿們已顧不得身份上前圍觀,下堂大臣們都忍不住起身圍在堂口側聽,宴席上的情緒一度高漲到極點。

當蕭晚月寫到“浩蕩雄風藏萬卷,磅礴大氣獨凜然。一腔熱血沸騰時,萬里汪洋起波瀾。”文臣們無不拍手叫好,頓感滿腔豪情,血薦軒轅。

當蕭晚月寫到“萬丈紅塵一行淚,千秋大業三杯酒;醉臥疆場君莫笑,古有徵戰幾人回?”武將豁然起身,壯志者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陣,熱血殺敵。

當蕭晚月寫到“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紅塵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滿座寂靜,空餘唏噓,竟連司空長卿也忍不住喟嘆:世事紛擾,何不大醉一場來得痛快?

然而,從我立身的角度看他的詩文,斜行閱之,竟是另一番景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卿兮卿不知;良辰美景成虛設,冷落清秋月不明;奈何相逢成不識,我以我心問情天。”

蕭晚月將這篇長詩題名為《問天》,後人品鑑,皆嘆乃千古絕句,詞風綺麗,氣勢磅礴,怒問蒼天不公之行,道盡男兒壯志之心。只有我知道,他的這首掩藏在英雄豪情背後,不過是兒女情長的惆悵——問的不是蒼天雄心,而是情天傷心。

當時我被大卿們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全篇,日後也再沒有勇氣拿副本來看,僅僅只是匆匆一瞥的那幾句,已叫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痛。這種痛,也不願再去承受了,就像他牽扯不清的感情,不願面對。

天子才不過十歲,自然不懂這舞文弄墨的樂趣,百般聊賴地坐著,見我在看他,就對著我做鬼臉。好不容易等到蕭晚月的詩文盛宴過去了,天子興奮地問我:“朕聽聞姨娘給朕生了個弟弟,此事當真!”

這話說得有歧義,偏偏是出自天子之口,又偏偏這天子還只是個孩子,大卿們癟嘴拼命忍著笑,好幾個已經忍不住撲哧撲哧地笑出來了。司空長卿愣了一下,隨後也是又好笑又無奈。太后平日對天子管教嚴厲,今日是他生日就沒出聲呵斥,也跟著眾人起笑。

天子從旁人的態度中察覺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又不懂錯在哪裡,小心翼翼看了太后一眼,見她臉色未變,又開心地央著我讓他見見弟弟。我朝司空長卿看去,他淡淡點頭,我猶豫了一下,命人把稷攸和懷影從楚府抱進宮來。之所以也帶上懷影,實則存了私心,雖然他的身份不宜公諸於世,但天子畢竟是他同父異母的胞兄,是他在這個世上不能相認卻是最親的兄弟。

半炷香的時間過後,奶媽子將這兩個孩子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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