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逃離的。
氛圍忽然一變。
胡亥也察覺了太子泩的異樣。當他收斂了疾言厲色的一面,換做溫情脈脈去對待太子泩——哪怕是出於政治目的,做出來的溫情脈脈,似乎反過來也作用到了他自身。
胡亥熟視太子泩良久。
他好像從來沒把眼前這少年,當成是自己真的兒子。
帝國動盪,父子天各一方,等穩定了局勢,也只有查問功課時相見,再後來就是預政奏對時同殿。
對於胡亥來說,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學生——還不是嫡系的那種,又像是他的臣子——還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種。
關係疏遠而又等級分明,也難怪每次太子泩見了他都如避貓的鼠兒。
“朕這麼多年來,沒能顧及到你……”胡亥倒沒有古代君父的架子,情真意切認了句錯,道:“父子不相親,這是朕的錯——朕對不住你。”
太子泩忽然哭了。
他眼眶紅了,大顆的淚水直接掉出來。
這落淚不在胡亥預料,顯然也不在太子泩預料之中。
太子泩下死勁咬著牙,想要忍住淚水,肩頭都在微微顫抖。
他倉皇得,更壓低了腦袋,不想讓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緒暴露。
只是光可鑑人的地磚上,迅速堆積起閃亮的水澤來。
胡亥是真的吃了一驚。
他端詳著忍淚的太子泩——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來的情緒。
忽然之間,胡亥也感到了一點心酸。
“你……”胡亥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在他是很罕見的。
頓了頓,胡亥安撫道:“朕今晚單獨召見你,私下告訴你,也是照顧你的體面尊榮。否則等壽辰上鬧出來,豈不是更不好善後?”又道:“朕只你這一個兒子,不管說什麼做什麼,心裡只有盼著你好,沒有盼著你不好的——朕一向忙,若有顧不上你的地方,你多體諒些。若有什麼不懂的,先來問朕——豈不是比問旁人來得更便宜?”
太子泩點頭,盡力壓住嗓音中的哽咽,道:“兒臣明白。”
他顯然不想叫父皇發現他落淚一事。
胡亥也就點點頭,溫聲道:“沒有旁的事兒了——朕只是囑咐你一聲。等朕壽辰,你還是挨著朕坐,幫朕掌掌眼,看哪位大臣的字寫得最好。”他幾乎是在哄孩子了,又道:“夜深了,你也下去歇了。”
太子泩應了一聲,耷拉著紅腫的雙眼,在荒唐又倉皇的情緒中,懵著離開了。
胡亥望著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掂量——看來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敏感啊。
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宮,卻是哪個妃嬪的宮室都沒去,連一向遇到事情最愛找來商議、最信得過的太子妃魯元都沒見。
太子泩自己在書房躺了一晚。
他開了窗,望著窗外的墨空繁星,想到自己在章臺殿的狼狽,一時覺得臉上發燒,一時卻又覺得難過。
他說不清為什麼難過。
是夜太子泩做了個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小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受了委屈。
他自己跑到牆角,拿小石子在牆上刻著字。
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兒,小小的他就是覺得委屈。
牆上的字漸漸成了形,卻是“阿孃”兩個字。
帶他的宮人是楚地人,叫母親都是作“阿孃”,他也跟著學了這稱呼。
可是他的阿孃是早已死了的。
這念頭一起,夢裡的小人簌簌落淚。
宮人尋了來,低聲叫道:“小祖宗,可不能亂跑!叫陛下知道了,捉了去要砍頭的!”
他望著牆上的字,忍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