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從來未曾有過那麼多的感觸,那麼大的震盪,這是我生父與生母的故事,他認識她,只有六個月,這短短六個月卻影響他們一生。
日記很長很亂,我只能節錄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閒著沒事可做,橡膠園豐收,父親不勝其喜,生意人貪得無厭,年前還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鞏固其事業,不可思議。
婉君器量小,脾氣壞,實非良配,母親常勸我:生了孩子,感情便會好轉,此刻瑟瑟己近兩歲,我與婉君仍然沒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鶴表弟來拜年,他竟在英國娶一洋女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勝羨慕。
二月十九日
隨若鶴去看戲。
本來我十分反對這種無聊的舉止,跑碼頭的戲班子只應吸引鄉下人,但若鶴一心來趁熱鬧,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來便深深的迷住。
戲子們濃艷的妝扮,戲本子哀怨的情節,加上動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沒有接觸過的。
若鶴大聲喝彩,一個女孩子在臺上向他拋媚眼,他把鈔票包著糖果丟上臺去,嚇得我一跳。
原來這種姿勢是慣例,是對表演表示激賞,我競不知道有這種事,覺得賞與罰這麼分明,非常刺激。
若鶴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張白紙。
最後一臺戲叫《遊園驚夢》,故事我比若鶴熟,但論看戲,他才是大行家。
若鶴說,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數她最漂亮。
我當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戲班中除樂師外,沒有男人。
我看紙花扎的戲牌,上面寫著「粉艷紅」三個字。
她叫粉艷紅。
若鶴要到後臺去,我阻止他,我們又不是地頭蟲,他想怎地,約人家出來陪酒宵夜?太離譜了。
若鶴叫我鬆弛點,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鑽到後臺,我只好跟他進去。
戲臺後面的一切叫我迷惑,綵衣、鏡子,四處都是燈,演員在整妝,樂師調整樂器,鬧哄哄別有一番氣象,我在帳幕邊呆了一會兒,只聞到汗味與粉香,有點刺鼻。
若鶴見我尷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寫日記的時候,還似聽見一陣陣鑼鼓響。
二月二十七日
總算過完一個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孃家去,她這一去,足有一兩個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產的錫礦一般顏色,不知怎地,老緊著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兩隻眼睛往下垂,面孔虛腫,像是浸過水的叭兒狗,偶爾爆出笑聲,恐怖空洞,像提著鞭子的軍閥,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鶴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對我來說,更加難能可貴,他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捨得他走。
他在中午時分把我叫出去吃廣東菜。
我到的時候,包廳裡已經坐滿了人,一個個都叫粉艷什麼,她們看上去都比在臺上年輕,姿色沒有濃妝時勁,但比我想像中活潑可愛,都穿著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難得這樣輕鬆,光是聽鶯聲瀝瀝,已覺鳥語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鶴斜眼看著我笑。
剛談得興起,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推開門進來,大聲斥罵:「你們陪完客了沒有?乾脆上長三堂子當粉頭豈不是更好?師傅叫你們去練身段,你們卻在這裡,犯賤!」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著她說:「艷紅又來這套出汙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聽到「艷紅」兩個字,心中一動。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