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越說越激動:“你換個角度想想,假如現在即位的是越王,白貴妃當政,她能容得下燕王和淑妃嗎?會只讓淑妃自盡了事嗎?洛陽早就血流成河了!她連先帝的後宮都能搞得烏煙瘴氣,這樣的女人能治理得好八千萬人的國家?何況北面的鮮卑又剛剛出了那樣的亂子,仁懷太子和慕容籌死了,主戰的拓跋氏權勢滔天,盟約名存實亡,如果咱們國內再出動盪,沒有明主砥柱中流力挽狂瀾,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機……”
他的語聲在看到她眼睫上那滴晶亮的淚珠時戛然而止,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慌忙解釋道:“末兒,我……我不是……你別難過……”
“我沒事。”她抬手把眼淚拭去,“七哥,你說得對,燕王即位、淑妃臨朝,對咱們家、對整個大吳都是好事。我只是覺得……越王殿下還那麼小就沒了母親、沒了親人,太可憐了,婦人之仁作祟而已。”
兩人已經走到城門口,七郎道:“出來轉了好些時候了,累不累?要不我們回去吧。”
楊末道:“七哥,你陪我到城牆上去看一看好不好?”
七郎命抬輦的家奴停在城牆下,自己扶著她從城牆後的樓梯慢慢走上去。雄州城牆一再加固,高逾五丈,城中除了一座寶塔再無其他建築高過城牆。站在城頭可俯瞰全城,向北則是一望無際的坦蕩平原。
天高雲闊,極目可見天地相接處一道晶璨的玉帶。楊末指著它問:“那是不是白河?”
七郎道:“白河距此有二十餘里,這兒看不見的。那是易水的支流,西北上游和白河相交。你想看白河的話,等你再好一點,哥哥騎馬帶你去。”
“不用了,白河我見過的,兩個月前我們剛從白河上乘小舟偷渡過來。白河那一邊,就是鮮卑地界了。”她舉目眺望天邊反耀日光的銀亮河流,“那個地方我不想再去了,這樣遠遠看兩眼就好。”
七郎明白她又想起了傷心往事,一手攬住她肩膀道:“別想過去不高興的事了,你看這大好河山,如此遼闊壯美,一眼望不到邊際,有沒有覺得胸中豪情頓起,想要以血肉之軀守護保衛它?”
楊末笑了笑:“我要是留下來跟你一起守衛邊疆,你肯不肯收留我?”
七郎拍胸脯道:“沒問題!馬上封你一個校尉噹噹!”
七郎帶她沿城牆走了一段,指給她看各處山川河流、田野村莊。回到登上樓梯的城牆處,家奴還在城下候著。楊末走到樓梯邊,忽然又回過頭去向北遙望,七郎催促道:“走吧,城頭風大,別又給你吹著涼了。”
楊末站著沒動:“讓我再看一會兒。”
七郎陪在她身邊,過了許久,聽見她低聲問:“你剛剛說……他的諡號是什麼?”
七郎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聲音也低下去:“仁懷,魏帝為他加諡仁懷,以天子禮葬於燕州西山北麓。”
仁懷,慈民愛物曰仁,慈仁短折曰懷。他短暫的一生,就用這兩個字評述概括。後世的史冊上會潦草地記上一筆,魏帝宇文斆,有過一個未及登基、年少而亡的長子,仁懷太子。
他二十八歲的生命裡,與她只有過短短數月的交集。狼山初遇七天,無回嶺匆匆一面,洛陽重逢數日,上京燕州成婚半年。說羈絆深重,其實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掰掰手指也能數得過來。
如今斯人已逝,回想起來記得最深的,卻還是芙蓉湯池中那一晚,他說過的那句話,當時並未在意,此刻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心頭,有如預言。
他說:“末兒,你放我進來了,就別想我再走。”
她雙手按住心口,無法負荷地彎下腰去。
最後的最後,從身到心,終於還是淪陷。
他永遠地停在了那裡,不會再走。
《皇姑》上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