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還有幾分新鮮感, 時不時會去看望女兒。
說來也有些諷刺,我家明明是家主篤信洗女,但查出來實際動手的卻大多是生母、祖母、奶孃等等,這些人被判了徒刑,其夫其父只是罰俸受責;嵐月只因生而為女,命運多舛孤苦無依,但等她自己生了女兒,卻一樣嫌棄厭惡丟置一旁,恨她為何不是個男孩。
仲舒哥哥倒是記得我的生日,但宮城戒嚴他進不來,輾轉託人捎了禮物和書信給我。我知道他近來也很不容易,離家出走住在公舍不回家,惹怒了三叔公和堂叔,到光祿寺衙門鬧了一通,妄圖以此逼迫他低頭。光祿寺卿息事寧人和稀泥,命他暫且停職。仲舒哥哥朋友雖多,但有些人與他結交,只是圖他姓賀罷了,如今只剩三兩至交對他情義如舊,這段時間暫居於好友家中。
他在信中對我說,事到臨頭方知四叔公當年有多不容易。案子判決後四叔公就回蘇州了,臨走前仲舒哥哥去見過他好幾次。就算以後不做這個光祿寺主簿,他也會想辦法謀生自立。
陛下昏迷了十幾天,到七月初時竟又奇蹟般地醒了過來,精神似乎還變好了,眼睛一直盯著屋裡的計時刻漏。太醫說這是迴光返照,陛下還有心願未了。
但是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光憑眼睛看,誰知道他有什麼心願呢?
羅才人又來把我和永嘉公主請過去,說只有我們倆最瞭解陛下的心意,總能猜中陛下所想。
公主懂陛下是因為她仁愛心善、推己及人,懂得別人難以訴諸於口的苦楚和感情;而我恰與她相反,只能看見人心裡黑暗邪惡的那部分。
近來幾次召見,似乎都是公主為陛下解決疑難,而我起的作用越來越少了。
其實陛下最大的心願,每個人都知道,但是公主不能問。她只能問些無關痛癢的,陛下是不是想見分封在外地的諸王兄弟,要不要急召他們回京?陛下說不;又問陛下最疼愛的九公主年紀尚幼沒了母親,是否放心不下她?這回陛下說是,然後眼睛看向羅才人。
公主問:“陛下是想讓羅才人養育九公主嗎?”
陛下說是。
羅才人跪倒在龍榻邊,泣不成聲。她沒有親生兒女,撫育九公主意味著她不必去尼庵出家,可以留在宮中享太妃供養,頤養天年。她是有私心,但此刻感激陛下天恩浩蕩,悲喜交加,也是真心實意的。
羅才人前倨後恭,陛下豈會看不穿其用心,但他還是賜給她一條生路。或許是他變仁慈了,也或許是他御下終於論跡而不是誅心。不管哪條,如果當初他能以這份寬容對待姑姑、對待那些被她看出心意不純的人,她都不會走上絕路。
公主召來宗正寺官員和翰林,當著陛下的面擬旨晉封羅才人為昭容,將九公主改記在她名下。
但是辦完之後,陛下仍雙目圓睜,似乎還有別的心願。
公主不敢多問了,轉過頭來看我。
我走上前去對陛下說:“陛下心懷仁德,一干事宜都已安排妥當,莫非還有什麼惡人惡事未及懲處,心有不甘?”
公主覺得我這話問得奇怪,但陛下聽懂了,他只有心裡想惡行惡事,我才能看見。
我瞧見他鼓足了氣力,在心中怒罵道:「永王這逆賊……」
但是下一個畫面疏忽一閃,我便又看不到了。那畫面裡有一青年牽著馬,馬上坐一孩童,兩個人我都沒見過,只是有些面熟。
那是……年幼時的陛下和永王嗎?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陛下連想起永王,回憶裡都是幼年與他叔侄親密的情景,他心裡沒有惡念了。
我問他:“陛下是想起永王了嗎?”
陛下的目光閃了閃,眼裡蓄起淚光,又去看計時刻漏。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