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的心神還縈繞在袁空方才所說的「天下何必歸於劉氏」等語,他排除了曹昂透漏的可能性——曹昂對鬼神之事,一向是遵循儒家的教化,敬鬼神而遠之,不會主動招惹這些事情。此時袁空的身世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他從系統中來也罷,真有靈通也罷,既然袁空自己說他們追求的是得證大道,那就於世事無礙,他們追求的是另一種精神境界。倒是袁空所說的分別心,「無我,無你,既然何必歸於劉氏,又何必歸於非劉氏」對劉協產生了極大的震撼。
「我此來,便是為瞭解陛下之困厄。」袁空徐徐道,白眉低垂,倒真有幾分佛家所講的慈悲。
劉協自從立心,要從他之後,將天下交給能克當之人,斬斷家天下的制度之後,便一直有極大的顧慮。這顧慮不是說他開啟上一世的心結,知曉自己「靈魂」不滅所能解決的。因為這改變,雖然此時還只是念頭,一旦施行,一定會引來天下震動。原本一個帝國要能正常執行,實際上是因為政治生態進入了一種超穩態,譬如說士人透過讀書,其中優秀的被吸納進這個生態中;譬如說皇權的繼承,非劉氏天下共擊之。這都是原本漢代政治的超穩態執行。但如果按照劉協的設想,要拿掉家天下,拿掉君權神授,那麼這個系統一定會在一段時間內有劇烈的震盪,甚至於像王莽新政那樣,終至於破裂。這也是曹昂乍聽到時,驚嚇不已的原因。除非他立時能拿出另一種超穩態取代原本的,但此時社會的生產力,人民的意識水平,都還遠遠達不到。
劉協超前的想法,與此時的客觀條件相違背。他明知道還有更好的,卻無法捧到此時的世間來,這是他的痛苦所在。
袁空的話,其實是在引導他釋然。
劉協此時已慢慢平靜下來,方才瞬間被激起的驚懼猜忌都消散了,凝眸細觀這袁空,透出一口氣來,緩和了語氣,問道:「敢問先生高壽?」
袁空眉眼不動,道:「我出生於洛陽白馬寺建成那一年。」
佛教傳入漢朝,是在永平年間,彼時明帝劉莊有一夜忽然夢見有頭放金光的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來,繞殿庭高飛。於是明帝次日命眾博士解夢,有人說「西方有神,稱為佛」。隨後漢明帝便命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於永平十一年,修建了第一座佛寺,便是洛陽白馬寺。
這袁空若是生於永平十一年,至今已是一百三十多歲的高壽了。
劉協復又坐下來,平心靜氣,理順著袁空方才所說的內容,慢慢道:「果如先生所言,有此善法,世人無我無你,死後皆如滴水入海,合和為『一』。先生何不著書講經,曉諭世人?」
袁空又微微搖頭,道:「時機未到,世人心的力量不足。便譬如此刻我說的妙法,陛下能明白,換作旁人,卻未必能明白。」
劉協想了一想,又問道:「先生既然說沒有前世來生,人死之後,都歸為『一』。那先生如何能請出孫策的魂魄,開解吳老婦人呢?」
袁空微笑道:「脫去皮囊,歸而為『一』,從此遠離人間煩惱、顛倒夢想,永得平和喜樂,是得證大道之人。尋常人仍在這世間來回來去,直到開悟之後,才得歸而為『一』。日夜不敢鬆懈,如我這等修行之人,也不敢說自己必然能得證大法。如孫策這等殺戮重的將軍,又如何能跳出輪迴呢?」他頓了頓,又解釋道:「所謂前世來生,是自人世間觀的說法。若自天道看來……」
劉協已經摸清了他的思路,便補上道:「若自天道觀來,自然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皆是虛妄。」
袁空含笑點頭。
劉協端詳著他,問道:「這番道理,先生也曾對江東長公主講過嗎?」
「不曾。這番道理,世間除修行者之外,我只對一人講過。」袁空道:「那就是陛下您。您有善心,發善願,只是太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