箏聲還在繼續,秋雨也像是永不會斷絕,這又將是許多人的一個不眠之夜。
次日的公主府中,穆明珠晨起之後,並沒有立時起床,而是先靠在床上看了片刻書,這才緩緩起來穿戴。她初醒時迷糊的問題,其實一直都有,只是以前都無傷大雅,自那日蕭負雪來時鬧出事來,自己這才上了心,不再乍醒乍起了,初醒來時一切都放緩些。
櫻紅捧了新一日的衣裳進來,借著服侍公主殿下穿戴的時機,輕聲道:「殿下,奴近日奉命盯著汪年、趙西那兩人,見他們跟外廚房的人勾搭上了,還不知要作出什麼事來。雖說是寶華大長公主送來的人,不好趕走——不如尋個名目,放他們到外面去做事?」
穆明珠合攏了書卷,起身穿衣,淡聲道:「不必。」
這正是個機會,給了她整治公主府上下的名頭。
今日是穆明珠入宮陛見的日子。
雍州實土化的條陳已經具體細化,得到了中樞重臣的一致擁護。今日陛見之後,穆明珠不日便將去往雍州。
穆明珠穿戴正式,迎著初陽的光,來到思政殿外,不意竟有人比她來得更早——並且已經得到了皇帝的接見。穆明珠便於偏殿中等候,一面思考著等會陛見時的應對,一面猜測著此時思政殿中的人是誰。這一等候,便過去幾乎大半日,久到讓穆明珠懷疑,是不是母皇忘記了今日還有她陛見一事。她踱步至於偏殿窗外,遙望那巍峨壯麗的主殿,原本對裡麵人的一分好奇,已經漲到了九分。
思政殿內,前一人的陛見已經接近尾聲。
皇帝穆楨一聲長嘆,沉聲道:「前事已矣。朕原本有心,要你再放出去做點事情。今日見了你的模樣,如何還能忍心?為了你好,不如留在建業繁華之所,著書論經,頤養天年。」
那布衣之人跪坐於下,兩鬢斑白,卻是蒼聲道:「草民一生所求,為國為民。陛下果然為草民好,還是要讓草民去做實事。著書論經,大有人在,少草民一人不少,多草民一人不多,又有何益?」
皇帝穆楨默然半響,低聲道:「你回建業也有數日了,近日朝中所議的雍州實土化一事你可知曉?」見他點頭,便又道:「這條陳是公主提出來的,事情朕也交給她一併去做了。只是公主年少……」皇帝斟酌著字句,緩慢道:「做這樣的大事,難免有不夠周詳之處,需要老成持重之人在旁佐助。朕的意思是,你隨公主赴雍州,若見到有什麼不妥之處,因公主性子執拗,你不好徑直同她說,都及時寫來告訴朕。萬事有朕來周全。」
這話說的委婉卻也明白。
皇帝要他跟去雍州,做盯著公主的一雙眼睛。
「草民願往。」那人蒼聲應道,毫無遲疑。
深秋的雁陣之下,穆明珠遙遙望著那從思政殿中退出來的陛見之人,難掩眸中驚愕之色。
皇帝跟前,連相貌不周正的人都難尋,此時卻從殿內走出來一個奇形怪狀的人。
那人左邊腋下拄拐,一襲灰色布衣,一瘸一拐從那聖潔的漢白玉臺階上下來,固執得不肯要侍從相助。可是最叫人愕然的,並不是他腿上的殘疾,而是他凸起的、像是巨大瘤子一樣的脊背,好像在那灰布衣裳之下藏了一口鐵鍋。近百級的漢白玉臺階,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他終於停在最後一級臺階之下的平地上,緩緩撥出一口氣來。
至此穆明珠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容。
哪怕歲月侵蝕了他的面容,染白了兩鬢的頭髮,透過那瘦削的骨,卻依舊能看出他昔日年輕時的驚人美貌。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人很像是皇帝穆楨,面容會衰老下去,那雙眼睛卻依舊是美人才有的眼睛。
這樣一個美貌與醜陋結合的「怪物」忽然出現在思政殿前,宛如一場荒誕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