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華大長公主當先入了正殿,並未看向在側旁等候的眾歌姬舞女。
穆明珠卻有所留意,正撞上回雪不安惶急的目光,便腳步一頓,待寶華大長公主等人入殿後,轉向迴雪低聲道:「怎麼?」
迴雪輕聲道:「奴婢不知大長公主殿下會在……」
穆明珠立時便明白了她的顧忌,萬一獻舞過後,迴雪表露想要留在宮中之意,皇帝卻顧忌寶華大長公主在側不允,那回雪再回到寶華大長公主府中的日子便難熬了。
「不必擔憂。」穆明珠沉穩道:「萬事有本殿在。」
迴雪微微一愣,抬頭望向穆明珠,一雙盈盈美目,如有
波光閃閃。
「你只問你自己的心。」穆明珠望入她眼睛,聲音懇切而有力。
迴雪撫住心口,問她自己的心麼?一瞬間,許多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從前謝府之中與眾女童一起練舞的廳堂,她倒臥於謝郎君膝上那夜的桃花,謝郎君將她送走之時她藏著不敢落下的淚,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她於盛宴中起舞時眾人迷醉取樂的眼神……她這樣的人,配有一顆知冷暖、懂愛恨的心嗎?她不該有這顆心。
可她偏偏有這樣一顆知冷暖、懂愛恨的心。這顆心叫她無法安然做一名供人取樂的舞姬,這顆心叫她生出妄念——她要做一個人,一個不由人買,不由人賣的人。哪怕是謝郎君,也不可。
迴雪抬眸,卻見穆明珠已經走過她身前,那個金色勁裝的身影沒入正殿內,如傍晚天地間最後一束金光。
此時皇帝穆楨換了常服回來,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聳威嚴的髮髻,改梳了隨意的偏髻,因保養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飾的映襯下,顯得如同養尊處優的官太太,只脖頸上淺淺的紋路洩露了年齡的秘密。
「好。山君備了什麼驚喜給朕?」她歪靠在龍鳳須彌座上,笑容有些散漫與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襲朱紅色袍服時的氣勢。
因虎為山中之君,皇帝穆楨素日戲稱楊虎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楊虎雙手一擊,便聽秦箏趙瑟之聲漸起,正是《晨風曲》的前調。
皇帝穆楨聽得是《晨風曲》,露出並不意外的笑容,因這是她當年的成名作,多年來獻此曲於她面前著不知凡幾。她仍就歪靠在龍鳳須彌座上,姿勢不變,散漫聽下去。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
「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在歌女齊聲吟唱中,迴雪於殿門外深呼吸,摒棄一切雜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捻起精美的翠色羅傘,如持起一柄長劍,舞步蹁躚,已躍然入殿。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樂音至此忽然一變,琵琶聲激昂,如鐵騎突出、刀槍爭鳴,迴雪持傘破開眾舞女而出,手中羅傘「砰」的一聲炸開,如
巨石之崩、煙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此句連唱三疊,既怨且憤,叫人難以安坐。
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鋒芒畢露的一舞《晨風曲》。
楊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預演時他告訴過迴雪,務必要優美和緩,怎得變成了這樣?
寶華大長公主卻是移不開目光,這一曲舞的確精彩。
皇帝穆楨已於不知不知覺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著起舞的迴雪,目露恍惚——她彷彿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驚心的重返宮廷之路。二十多年前,當她於世宗皇帝聖壽上,跳起這支《晨風曲》時,她不是在媚於主上,而是在打一場硬仗,只不過這場不見血肉的戰爭,她不能以刀劍去搏鬥,而必須壓抑了內心的憤懣,柔軟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淚與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時她失了聖心,身邊樹倒猢猻散